Tante

不会说漂亮话。

【楼诚】红

Warning:现代AU。错序描述。试图探讨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

回声改了名。全文完。(8k+)


*

出机场时,巴黎天色将暗。明楼撇到了远处天边的一小抹暗色的橘,和烟色的散云搅浑在一起。不多时,天飘起小雨。秋天早早降临,打湿地面。明诚寄来的邀请函在公文包里,和其他的与会资料夹在一起。

那一场国际经济论坛的主办方派来了车辆,明楼和司机寒暄了几句。车厢隔绝了试图钻进衣领里的寒风,明楼在后座给明诚发了消息。

收到明诚的回信是在明楼洗完澡后。明诚说他这几天还在忙展的事情,没有空招待他。明楼斟酌着回了没事,手机便三不五时发出提示音,都是学生和同事的邮件。等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好,明楼又看了一眼微信,没事两个字在对话框的最后明晃晃地亮着。他用手指将聊天的页面轻轻向上滑,寥寥几条,显得每次对话的间隔分外长久。

明楼点了根烟,从公文包里拿出电脑。他明天要做个演讲,趁着睡意还未席卷,明楼再次检查了演讲的内容。这样的检查几乎是机械性的活动,做事完备对于明楼而言是一种习惯,似乎他什么都做得好,有时候反而成为无言的压力。

看着讲稿忘了神,转眼间,烟灰已经烧到尾端,耷拉下一头,几乎要垂到桌上。明楼将香烟碾灭进烟灰缸,右手顺势摸到了放在电脑旁边的资料。明诚画展邀请函的一角显露出来,明亮的封面是他少见的风格。明楼小心翼翼地把它抽出来,放在资料的最上面。

他点了点中心的一抹红。

论坛一共举办三天,明楼和巴黎一大的友人碰了面。虽说是同行,但是各自研究的领域并不重叠。磕磕绊绊地聊了几个来回,他们默契地把话题转到了其他领域。友人和明楼一般大,有一个美丽的妻子和胖嘟嘟的两岁女儿,他有些腼腆地给明楼看了照片。温馨的家庭生活足以使每个男人忘乎所以,这位友人的身体管理从女儿的诞生起便再无音讯。论坛的最后一天,他和他的妻子邀请明楼在家里共用晚餐。他打趣地和明楼说,东方人都有不老的DNA。

“Sophie,你瞧瞧。明和我十年前的合照,他可不是和原先没什么两样。”

明楼笑着说样本数据太少,结论并不可信。

“我前些日子还碰见你的弟弟呢,也是一点都没有变,比小伙子还精神。”

明楼喝了口红酒,随口应了一句。“是呀,他一直都没怎么变。你是在哪儿看到他的?”

友人说他是在集市碰到的明诚,捧着一大袋蔬菜和水果,正挑选着新鲜的西红柿。他认出明诚后上前和他打了个招呼,明诚冲他咧开嘴笑了笑。

“他比以前开朗多了,”友人在妻子去厨房拿甜点时放低了声音。

明楼弯起了眼角,轻点着头,状似自己收获了赞扬。

“他还在画油画么?”

“对,下个礼拜要办展。”

“那真是太好了。”

晚饭结束时九点已过,明楼和友人在朝外的大马路上分别。酒精催动了身体的热度,夜晚起的风并未使他感到寒冷。转身走在人行道上,路灯在水滴的遮掩下依然焕发出光彩。雨又飘了起来,身边一辆辆车嗖地过去,划出几道光线。

明楼在马路对面看到了明诚。青年穿着一件皮夹克,头上是一顶黑色的绒线帽。他走得不快,在旁人看来仿佛正在拍一支巧克力广告,步伐可以说是轻快的。

明楼觉得此刻喉咙突然发紧。他停住了脚步,眼镜片黏上零星的水滴。

“阿诚。”明楼觉得他的声音太小了,对过的明诚大约是听不到的。

然后青年转过了身。


*

三月份时,明诚画了很多稿,教授看了都说差了一点。事实上,明诚的线条、光影和色彩都无可挑剔。然而,差了一点,就是差了一点。有些事情并不是必要因素都有了就能成的。教授拍了拍他肩膀,建议说要不放松一天,尝试一下新的角度。

明诚摇了摇头,教授也只是抬起手拍了拍他后脑勺,没有再说话。

毕业展出,着实让人神经紧张。放到明诚这样的学生身上,自己给的压力比常人要多上四五倍。惯常爱干净的人,此刻手上没有洗干净的颜料也不顾了。回到画室,坐在板凳上,习惯性地摩挲着双手,对着空画布发呆。

前些天,明镜携着明台来了一趟。杭州虽然离上海近,一趟车开过来也够呛。明台快高二升高三,心态仍然吊儿郎当。明镜本是打算把明台叫过来,让明诚好好教育教育。没成想,在宿舍楼下看到明诚精神恍惚。

拉着人去楼外楼吃了一顿,明诚也不过是喝了两碗鱼头浓汤,便呆坐在那里。倒顺了明台的便,饕餮了一番,顺带度了个愉快的周末。明镜回沪后,催着让明楼去盯盯明诚,别小孩子学画画把人都画进去了。

“大姐,明诚不算小孩子了。”明楼彼时刚刚回国当讲师,往往事情都垒在一起,死线前头痛的影子开始生长。

“哪里不算小孩子了。他饭桌上呆呆的样子,不就和刚来的时候一样嘛,多久没见他这样了。阿诚从小心事就重,我看他这个毕业展出压力太大,你去同他讲两句。你的话他还是能听进去的。”

画下第一笔,明诚左右打量了一下,他觉得画偏了。一旦确认这个事实,他心里就有些发痒。寻思着怎么办时,他听到了敲门声。转过头,明楼站在门口。初春还有些料峭,但是上午的太阳很好,风送窗外的梅花香进来,明诚看到明楼的脸,肠胃扭在一起。

他们走出学校,去吃片儿川。菊英离美院有些远,考虑到这家店火爆的人气和早早的关张时间,他们打了辆出租车。到了地儿,长龙已经排起,空气中隐隐传来雪里蕻的香气。队伍缓缓前进,明楼和明诚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大哥,是不是大姐让你来的?”明诚觉得明楼一直在忽略一个显而易见的话题,索性直接开了口。“是也不是。”明楼瞧着明诚通红的鼻头,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挂在对方的脖子上。

明诚挠了挠头,顺手把围巾拢了拢。

“你手上是什么?”明楼抓住明诚的手问。

“啊,颜料。”明诚有些怪不好意思的,他抽了抽鼻子,“忘记洗掉了。”

“有瓶颈?”明楼的语气淡淡的,让明诚觉得他在品茗。

“嗯。”明诚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画不好。”

明诚的话是可以拿来十分信的,他说画不好,那么于他而言就是画得很糟糕了。明楼看着青年眼下的乌青,手不自觉地安放在明诚的后颈上。“画得好的。”

“画得好的。”他又重复了一遍,隔着羊绒捏了捏青年骨骼感很强的肩颈。

明诚忽然觉得自己浸泡在温水里,像一团原先被揉进的纸团,突然就松懈了下来。

后来明楼并没有进明诚的画室。他还有晚上的课要赶,下午就要乘高铁走。明诚在校门口给了明楼三个印章,“之前明台吵着问我要,我那次忘了给他。一人一个。”明诚自己刻的,又额外花了不少时间。明楼拿在手上仔细端详了一下,每个章的字体风格都不太一样,明显是动了心思的。

“大哥,毕业展出你来看吗?”明诚有些眼巴巴地瞅着他。

“当然了。”


*

明楼是最后一天到的。他到得悄无踪迹,谁也没知会。展出的最后一天,参观的人反而比前几日多。大约人总是有种惰性,非要拖到最后一刻才有去做的动力。

纽约夏日像浇上刚烧开的热水,水汽蒸腾,目及之处都像被扭曲。明楼一丝不苟地穿着衬衫西裤,等到走进会场,汗几乎湿透了后背。冷气扑面而来,光线调得很温和。明诚这次的画一改往日,不再运用温和协调的笔触和色彩,加多使用冷色的比例。地灯适时地打着,一些海洋和陆地的意向泛滥出来。

分手是一年多前的事,明楼仍然记得明诚当时的面无表情。

“有时候我想不明白你对我的无条件和我对你的无条件究竟是因为什么。”

倘弱只是前半个问题,明楼或许还可以不介怀地枉顾明诚的敌意捧起对方的脸,一句一句地自我剖白,但是明楼当下也开始担心起明诚爱的动机。在一段关系里,最重要的不是对自己确信不疑,而是对对方的。爱情一旦降临,患得患失总是难免。明楼自诩看得透彻,但是面对明诚,他过往的种种都无法提供参考价值。

明楼只得沉默。

默契仍然是有的。不需要其他赘言,他们自动地退回到原先的位置,把曾经的亲密打包,甚至不复从前的释然。幸亏离得远。明诚在纽约完成研究生学业后,留在了当地一家名声不小的画廊。油画继续在画,也接触到这个产业的下游。在两个世界游走,总是要累上一些。原先的固执和紧绷被很好地隐藏,大多数时候整个人显得很风淡云轻,冒刺的情况也有,脆弱而刚强。

绘画是无声的语言,明楼在展厅里仿佛能听到明诚的低语。图像不再变得具象,这使得理解变得困难。明楼听到旁边的一对夫妻小声地讨论着眼前这幅画的含义。墨色的云雾,遮盖住苍白的大地。这是东方式的解读,通过油画的表现,又有了不同的风韵。

明楼觉得这幅画在沉默中尖叫。


*

明楼看着明诚左右张望了下小跑着横穿过了马路,他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明楼觉得心跳有些加速。绒线帽似乎有使人变得年幼的魔力,明诚过去几个月长时间逗留在室内,皮肤白了许多。乍看之下,仿佛是刚进大学的新生,稚气得不行。

他们有小半年没见,彼此看对方都新鲜。打量够了,明诚先开了口,“要不要去我画室?”

明诚的嗓音带着些许雀跃,和微信里的简短告知完全不同,这使得明楼也不由得高兴起来。他点点头,跟着明诚往反方向走。

明诚的步伐依旧不快,明诚错开半步在明诚身后,能够看见明诚半张侧脸和后脑勺。是这样鲜活的人,明楼想。他顺着思绪说,“这次的风格好像和之前的不一样。”

“哦?”明诚转过头定定地看了明楼一眼,“说说看?”

和明诚比起来,明楼只能算是个艺术爱好者。他有挑拣地说,“亮了许多。”

明诚轻轻哼出鼻音,自言自语道,“突然就想通了。”

明楼听着,像是在放入冰块的热水里。他掩饰性地笑了一声,应了句是吗。

“是。”明诚转过头复而看向前方。

明诚的画室其实也算上了他的居所。巴黎的房租奇高无比,租到一处合心意的房子并不简单。两居室的客厅很宽敞,卧室则小得可怜。明诚索性把客厅搬空,塞进另一间房间,留出整个空间摆放画架、颜料和画布。

明楼站在玄关,觉得屋子空落落的。角落里摆放着几幅画,荫在黑暗里,将将看出轮廓。靠窗处支着画架,应该是很大的一幅画,明诚用布盖了起来,不知是什么内容。明诚晚上不画画,自然光对于选色尤为重要。

“有些乱。”明诚示意明楼不用换鞋,径自去厨房烧起水。

明诚的声音合着水流声传进明楼的耳朵。“喝什么茶?”

明楼循声走近明诚,他的收纳盒里有诸多不同的茶包。明楼看着丰富的收藏,随意拎出一个。是桃子茶,明诚低沉地笑出声,又拎出一袋相同的,放在一边。

水壶发出声响,蒸汽迅速跑出来。明诚把茶包摆好位置,给两个杯子满上水。滚烫弗一触碰到固体,舒缓的味道便沁入鼻息。明楼看着明诚把茶杯递给自己,单手平稳,安静地对上他的眼睛。

他们各自捧着一杯茶穿过客厅,到拥挤的小房间。因为只有一张柔软的双人沙发,他们只得肩膀挨着肩膀地坐在一起。明诚是在此时才脱下了身上的黑夹克,白T恤下是健康的身体,比之前厚实些。明楼去了双面绒的大衣,衬衫上还隐隐带有橙子煮鸭胸的香味。

暖气慢慢发挥作用,明楼此刻的脑子像一团缓缓融化的浆糊。在合上眼前,他甚至没有放下那杯温暖的茶。


*

明楼低头瞄了眼手表,离展出结束还有10分钟。他踱步走到最后一副画前。依然是陆地、天空和海洋三者的依存关系,天空压得很低,海洋浸没陆地。

陆地仅存的地方,有一抹几不可见的红色。

明楼恍惚间以为自己看错了,又往前凑近了一步。他就这样在展出最后的十分钟伫立在这幅画前没有动。灯光缓缓暗下,红色逐渐淹没在赭石色里。明楼忽然有再凑得近一点的冲动。

——被人拉住了手臂。

明诚在他身后,手指虚浮地触碰着他,脸上近似窒息前的喘息。

他把明楼一路拉出了展馆。太阳仍然笼罩着这座城市,斜照刺痛明楼的眼睛。明诚背光站着,一声不吭地看着明楼。

他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暴躁地问明楼酒店订在哪里。离得不远,只需十分钟的脚程。明楼此行无非只是为了这个展出,酒店也一应选择最方便的。他和明诚说了,后者冷着脸说带他去。

走进房间的下一秒,明诚不管不顾地攀住了明楼的肩膀。他的鼻子顶着明楼的,鼻尖触碰到,又向后退了一寸。

距离近了,连彼此口腔的气息都浓稠。明诚喷吐出咖啡的涩味,低声问道,“来了不和我说一声?”语气中夹杂着狎昵,这让明楼回想起明诚那些温吞的时刻,像撒了椰丝的鲜奶块。

不待明楼回答,明诚颤抖的嘴唇就贴了上来。房间是过于干燥了,嘴唇相触仿佛隔着一层保鲜膜,双方都不敢呼吸,唯恐下一秒是最后一刻。明楼此时忽然发觉他对明诚根本没有指手画脚的余地,从来都只是故作高明的妥协。他不敢用手环住明诚的腰,只能单手虚扶着,另一只手狠狠抠着自己的手掌。

待到明诚试图撬开他的牙关时,明楼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微微后仰着脑袋,拉开了一段距离,“阿诚。”

明诚猛地推开了明楼,眼神里的朦胧消散了。他四下环顾,随后抽出椅子坐下。“画展看完,有什么想法么?”他似乎在期待着明楼说些什么,眼睛并不闪躲,反而烁烁。

明楼的心头仍然被那抹几乎要被淹没的红色梗着,他觉得大致这就是个源头,可他并没有开口。好似一个嫌犯在庭上需要斟酌每一个字句以免被判下死刑,明楼搜肠刮肚,说话反而笨拙。他发现,他并不擅长取悦明诚。

沉默久了,就变了味。

明诚别开了眼睛。“对不起。”他低头看了眼手机,“谢谢你来。什么时候走?”

“明天下午。”

“我给大姐和明台买了些东西,明天放在前台,你帮忙带回去吧。”

“好。”

他们重新扮演回兄弟的角色,明楼忽略了解释自己前来的缘由,明诚也不再提起原先的问题。仿佛那个吻也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还要去收拾一下展厅,先回了。”明诚站起身,朝门口走。

明楼忽然想问明诚那抹红是什么意思,可是他觉得这个问题或许太过自作主张。

门被打开,复而合上。

咔哒。

明楼用双手捧住了自己的脸。


*

四月初,上海天气乍暖,一度飙升至20度,惹得人睡在厚被子里燥热得很。项目中期审核,诸多报告需要提交。明楼躺在床上,睡前固定在脑中检查着自己的事项表。哪些已经完成,哪些紧急度最高,分门别类,清清楚楚。他安排好了明早打开电脑需要做的事情,觉今日事毕,慢慢放松神经。明诚的电话打进来时,明楼的意识已经模糊,接电话的嗓音也混沌。

“大哥,你觉得什么样的画是美的?”电话那头的亢奋几乎扑面而来。

明楼失笑,他咳嗽了一声,“美是不客观的。”

“所以我只是问你的看法。”

明楼甩甩头,他坐起身。“冲突和和谐的对立。这大概是老生常谈了。”

“伦勃朗的光影。”

“克林姆特也是美的。”

“雷诺阿大概就差了一级。”

他们聊起了蒙德里安,对话变得细碎。明楼此时记起了透纳进入皇家美术学院时的往事,于是没头没脑地同明诚说,“如果觉得闷,不如就加上一笔吧。”

明诚在另一头怔了一下。

“你一直都知道的。”明楼继续说,“想做去做就好了。”

“加一笔减一笔,都是你的自由。”

明诚突然笑了,“好像通了。”


*

醒来时,明楼身上盖着薄被。门虚掩着,漏出一道光。他察觉自己被明诚搬去了卧室。等待视线适应夜间的黑暗花上了一些时间。近视是前不久才发现的,按理来说他也还未到视力退化的年纪,可是身体就这么直白地同他讲他的零部件正在逐步生锈罢工。

窗帘很厚,因而明楼仅能看到家居的轮廓。物件都简单得很,按照明诚不愿花无用钱的性格,大约都是房东留下的旧物。空气中隐隐有些稳重的香味,雪松渗透入皮肤,招来一阵无形的风。明楼翻了个身,深深陷进明诚的枕头里,他迟迟不愿起来。转念一想,此来明诚便没有睡处,明楼又坐了起来。

明诚正和人Skype,对面的法国人似乎和他有些争执,语气激烈。明诚只是淡淡地听着,末了也没松口。明楼捕捉到了“过于自由”的指责,他不禁皱起了眉头。明诚看见门口的明楼便草草挂了通话。

“醒了?”明诚瞄了眼时间,“两个小时不到。”

明楼随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他对明诚说,“这两天会赶会。”

明诚点点头,“大哥,你照顾好自己,别太忙了。”

明楼是打算走的,但是明诚说午夜不安全。“最近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明诚顿了一声,“明早再走吧。”他的语气坦率,不带任何其他的感情,只是出于关怀,明楼拒绝不了。

站在花洒下面,他开始清理今天的事件。他原先的小心翼翼都多此一举,明诚的状态好得惊人,原先的粘稠感不见了,确实如他的友人所说,比小伙子还精神。明诚清醒得很,也从容得很,明楼却心中泛出酸涩。

他有种被留在原地的怅然。

浴室门被敲响,明诚说把浴巾和换的衣服都放在里头的篮子里。明楼忽然有些窘迫。浴室没有安浴帘,他并不想在此时单方面和明诚坦诚相见。所幸,篮子在靠门边的位置,明诚只伸进了一只手。

明诚的睡衣一向是有些不合身的,他惯爱穿宽大,换在明楼则正合适。明诚看到明楼洗好澡出来,抱起胸打量着说,倒像是按照明楼的尺寸买的。

他们开着玩笑,不太像兄弟,也不太像恋人,倒像是久别重逢的旧友。在一开始试探性的尴尬后,便是怀念的熟稔。

“什么时候来看我的展?”明诚中途问了一句。

明楼算了算日子,他明天要启程去一次剑桥,昔日导师相邀,自然是不能推诿的。“23号吧,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最后一天。”明诚似是在和他确认。“挺好的。”

明楼有些疑惑地看着明诚,青年摇摇头。“你能来就很好了。”


*

六月份,明楼去北京出了趟差。峰会期间北京暴雨,每进到会议厅里都有一种古旧的潮湿味。飞机晚点在首都机场不少见,但明楼少见地有些焦急。同行的老教授察觉到,明楼谦虚而不无骄傲地说,弟弟今年在美院毕业,明天是展出的最后一天。老教授很是捧场,只是担忧地说,按照现在的雨,估计到凌晨都不一定登得了机。

老教授的感叹不幸言中,明诚从浦东机场出来将近十点。打了的到虹桥站,乘上去杭州的高铁过了十二点。待到风尘仆仆地到美院,已是下午三点钟光景。

明诚的作品摆在在长廊的中后段。主题是民国女性服装剪影,气质上是有些近古的。暗黄色的主调,光影极其温和,仿佛在看老照片。明诚其实一贯擅长的是景象,而非人物。选题在自己的弱项,似乎并不是一个好决定,但他完成的很出色。

画面上女人的面容都蒙上一丝没有喜悲的面具,似是在铜镜里看到自己的模糊的身影。画面感情却是浓郁的,每一幅画都有几处不同的重色调笔触,调节了整个画面气氛。

看似很随意,但明楼知道明诚做了多少次尝试。

明诚在长廊的另一头等着他。他远远看到了明楼的身影,也不走近。他想等他朝他走过来,夸奖是少不了的,但明诚更想看明楼被事物吸引住的脸。

明楼给予了明诚一个拥抱。有些话并不需要明说,身体能传达更多的讯息。栀子花的香气重重地悬浮在空气中。在这丛直率的甜蜜中,明诚收紧环住明诚腰际的臂膀。

“我喜欢你。”


*

剑桥较巴黎要湿冷些。明楼在获得许可下,进入了之前学院的图书馆。老的砖石地踩起来硬邦邦,转进室内,脚下变成了柔软的毯子,他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他的导师在图书馆大堂的专用座椅上,对着桌面,沉思着什么。明楼见状,索性立在不远处,等待着思绪离开。

图书馆不是个能聊天的地方,他们下到一楼,离开了学院,去近处的咖啡馆小坐。师生见面,自然一开始便直奔课业。默认的聊天准则以天气起始,尤其今天刚刚飘过一阵小雨,是可以做点文章的。明楼的导师是个在英国的法国人,来到剑桥的原因也很简单,他并不继承他家的传统信教,坚信科学的力量,转而外出求学。老头子的英语讲得很好,一般场合下并不说法语。明楼本科和研究生都是在巴黎一大读的,故而导师私下里同他讲法语。

咖啡见底,明楼和导师分享完前两天的经济论坛。他们起身准备换一家餐厅用晚餐。附近有一家很著名的意大利餐馆,披萨饼做得格外好。他们踱步往那儿走,经过湖边。夜色暗下来,又是一阵雨。“我看你还没有戴戒指。”他的导师指了指他的无名指。

明楼点点头。

“好的人总是值得等待的。”喝完酒后,他的导师显露出属于另一块土地的浪漫。

“看得出来么?”明楼问。

“你以前看上去自信得多,明。你是系里数学最好的学生,论文也写得严谨。我认为你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

“我觉得你今天看上去有些彷徨。考虑到我们今天关于事业的交流,你并没有任何的犹豫,所以我推测是并非归于理性能解决的问题。”

“所以您推测是爱情?”

“自然是了。”老头子放下手中的酒杯。他交叠起双手,露出难得的微笑。“但是明,我得告诉你,爱情大部分时候是等不来的。你得去追,就像放风筝,你不能等风来,得自己跑出去。”

“万一对方期许的和我并不相同呢?”

“这是没办法的事。爱情本来就是风险极高的尝试,遇见爱的人几率过小。一个理性人根本不该相信这些若有似无的东西,但是难以置信的是,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笃信终将有个天使会拯救他,代替上帝宽恕他的罪,并让他的余生幸福圆满。”

明楼低声笑了。

“撇去这件事情的荒谬不谈,一个理性人必然懂得,抓住机会的重要性。爱情是抓不住规律的,明,别试图发现规律,也别试图理解它。”

“它来了,你就抓住它。这会比抓住风更难,但这是唯一的选择。”


前去明诚展出的路上,明楼复而犹豫起来。他隐隐觉得在这次的画展上明诚试图会向他说明什么。无论他传达什么,明楼都该去和他谈一谈。揭露伤疤也好,坦诚心迹也好,示爱也好,他都该面对和明诚的感情。这并不是生硬归在兄弟之情里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如果明诚同他说,他走过,前面的路通了,不再停留了也没关系。明楼在之前的关系始终是被追寻的位置,他所展示的包容和给予明诚的自由,某种程度上都彰显着他对自己的限制。他总是怕自己太过影响明诚,可是事实上,这个影响从伊始就已经存在,并如同蝴蝶效应不断扩大。不坦诚永远是弊病,明楼这才醒悟过来他的缺失。

就这么放肆一回吧,明楼想。他该去抓住他的风。

场馆里人群络绎不绝,和纽约那次画展不同,会场里有许多小朋友。明诚这次的画展风格明亮不少,大概是首要原因。

依然是明诚典型的有些混沌的风格,因为配色的复杂和活泼,而使观赏者获得了额外的雀跃感。明楼逛到最后,发现出口处围着一大堆人。他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脚下急促起来。待到穿越到人群中央,他的脚步突然停下。

原来是明诚在作画。

展期一共五天,他从第一天开始就坐在这里画,每天画的时间不多,进度也不快,轮廓的界限模糊,运色也是一层接一层,让人猜不出端倪。

明楼站在人群里,看着明诚的背影。他的肩膀是比较宽的,到腰处自然地收细。动作时,肌肉牵动,线条感流畅。侧脸是沉默的,充满专注。他的手上沾着一些颜料,灰的,黄的,都有。但是明诚没有介意。他依然专注着,一笔一笔,慢慢垒加。

明楼是鲜少见明诚如此作画的。明诚大多时候总是在想着什么,这里是否要添点光影,那里是不是要降低对比度,叠色效果出不出得来。他想的总是能让画更臻于完美,但是也时常被评做匠气。这样的潇洒和忘我,太过难得了。

明楼此刻心砰砰得厉害。他慢慢察觉出一个轮廓,他觉得这莫名的熟悉。

思绪忽然就飞回到了那个欲热未热的初夏,他和明诚的拥抱,和那句我喜欢你。他那时心也砰砰跳得厉害。欢喜有恐惧。他要做一个决定,他以为如果他迈出这一步将永远不会再收回脚,他未料到数年后会用双手捧住脸来掩饰自己的懊恼和羞愧。明诚的身体是年轻的,有些瘦,但是是青年人的骨骼,足够强壮来应付未知。他将不再是明诚的兄长,明楼惊讶地发现,对于这一即将成真的事实,他是如此的期待。他一面谴责自己不知从何时暗生的所谓爱的情愫,一面又放纵自己在明诚的告白里沉入到海底。

明楼是应了的,他说我也是。明诚卡紧了明楼的肩膀,他有些激动。明诚对明楼说,你是我眼中的那抹红。然后便是栀子花浓郁的香,覆盖周身。

明诚几乎要画完了,到最后显现出来,是明诚的自画像。整张画又回归到明诚美院毕业时的风格,但较之成熟许多,整个画面更加有一体感,光影也更为逼真。

明诚站起身,他身后的人群开始鼓掌。他没有转身,而是换了支小笔刷。

明楼的心越发猛烈地跳动起来。他盯着明诚的手。

青年矮身蘸取了鲜艳的红色。他利落地站起身,推开了椅子。站在这副半身高的画布面前,点下了最后的一笔。

点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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