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nte

不会说漂亮话。

【伪装者】星火

不能当帮凶。

这是促使郭骑云入党的冲动之一。窥一斑而知全豹并非他所能够,但是大部分时候,郭骑云拥有一种感知气氛和前景的直觉。从根上开始溃烂的东西,无需腐朽到叶子,便能被知晓。即使是他这样的副官的副官,也明白大厦将倾的必然。

郭骑云怕死。谁都怕死,生存是动物的本能,再怎么训练也无法消灭。况且,他不是一个人。在家乡的老母亲和上海的旧情人,这两个女人时时被他牵挂,也时时牵挂他。郭家到他这一支是到头了,兄弟三个人,老大死在青岛,老幺在北平杳无音讯,只剩他。郭骑云明白妈妈的奢望,回家教书,有一个本分的妻子,再加上两个闹腾的孩子,也算齐整。这意味着,他会在田野里看着战斗机从头顶呼啸飞过,他手里的书页会被席卷来的风吹出哗啦的声响。

这么一想,郭骑云又不怕死了。

跟着王天风辗转着走了大半个中国,他尽所能给两个女人去信。除去用钢笔写下平安和祝好,郭骑云很少有余力去想她们。他不算是个够格的间谍,伪装使他疲惫,夹杂着对两个对立反复又迟疑的立场。

王天风绑架明台时,郭骑云助了一把力。公子哥身上的浅灰色西装是最时髦的样式,发胶散发着工业制作的昂贵臭味,连同他给金发碧眼的小姑娘变的那个拙劣魔术,一并让郭骑云讨厌。这并非是他对资产阶级的愤恨,能人志士倾家荡产四处奔走的例子数不胜数。明台脸上充满着对世界不自知的信任,这种被完好保护的脆弱的美好使他愤怒。

作为王天风的副官,郭骑云并没有获得过赞赏,而明台自开始起就收获颇多。连带着那一批批额外的物资,郭骑云逐渐意识到明台不单单是个富家公子那么简单,他头上那两个哥哥在尚未预料到行差踏错之前和王天风一起把他推到风暴中心的位置。

从郭骑云的角度来看,即使明台被王天风重新收拾,温情和冷酷并施,赌上一个于曼丽,明台身上依然带着美好。这份美好更加易碎,郭骑云笃信他只需要一句话便能让这个年轻的新上级溃不成军。

目睹爱情发生在何时都令他高兴。于曼丽的单恋惊天动地,他不曾知道她的过往,但他知道王天风成功地让这个女人无法再动逃离的心思。王天风很小气,他锱铢必较,一个人都不肯放过。郭骑云并不认为于曼丽能够活着看到胜利的那一天,她周身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是以如此她才那么需要明台。明台的美好拯救了她,同时也把她拉入深渊。

回到上海后,他曾去见过旧情人。见了一面之后,旧字可摘。郭骑云没有比那时更加渴望活着,他的女人有着纤细的腰肢和姣好的面容,脸上的白粉香气扑鼻。她是时髦的,可是大红色的旗袍并不能遮盖她始终保存的单纯,这使他回忆起那段当学生的日子,她坐在他的自行车后轻轻哼唱歌谣。郭骑云想,再过一段日子,就到头了。

见黎叔时,场面有些失控。因为他前脚离开,后脚明诚的藏青色大衣一角就甩进巷子。郭骑云忽然明白过来,转念想起组长那一夜的失魂落魄。

他不禁敬佩起明楼和明诚,他们所做的一切突然又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郭骑云和明诚算得上半个相熟。33年明诚从巴黎秘密回到重庆,和郭骑云同期参加训练。明诚的举止透露出他所接受的教育,不仅昂贵,而且正统。那期训练班里,富家公子不止他一个,也有教养甚好的,但是明诚仍然独一无二——他能和班里任何人和平相处。郭骑云把明诚想作莲花,他的根深深扎在土壤里,这使得他就算再高贵孤洁,也不会让人觉得虚无缥缈,反而抖生出一丝亲切。

明诚的成绩理应很好,至少在郭骑云挑灯夜战的那些个夜晚里,明诚的作息规律得有些不切实际,然而他在课堂上的发言和各类射击、密码课程上的表现完美无缺。这让郭骑云暗想明诚熟悉这一切,可是那一期训练考核下来,明诚的成绩却差强人意。他理应更好,明诚却看着成绩不置可否。

郭骑云曾和明诚在离开的前一天晚上聊过,他们点到为止。他们很难开口去谈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现实又太过浓稠厚重。家人一事在郭骑云知晓明诚是被明家收养之后显得刺耳,而他们都假装没有情人。

后来明诚从箱子里拿出了一瓶酒,这让气氛不那么尴尬。郭骑云不明白明诚为什么要携带一瓶廉价的米酒,他在清醒的最后一刻意识到新瓶装旧酒或许不仅仅是一个比喻。

分离时头痛欲裂,他们那个班的人彼此用眼神致意。这或许是给对方最好的尊重和最后的善意。走出这间学校,党派如高耸入云的群山伫立,他们似乎没有选择,只得选择一个山头开始拼命攀爬。他们或许会用枪支互指对方的脑袋,也或许以军礼进行友好的交谈,但这都是未可见的未来。

郭骑云去握了明诚的手。他看到明诚眼中闪过的一丝意外,接着他收获了明诚有力的回握。郭骑云希望他不用和明诚兵戎相见。

再见面时,郭骑云和明诚各自站在长官身后,并且义愤填膺地指着对方的鼻子互骂。郭骑云跟在气急败坏的王天风身后,心脏跳得有些加速。他演了一场无知的戏码,在场的其他三人并不了解他的身份。郭骑云有些孤单,又有些庆幸。

他目送着明楼和明诚前行离开。这两位有着相似的后脑勺,和同样气味的发胶。明台和他们两个不同,郭骑云如此评判自己的组长。时至今日,郭骑云将明台看做是他们中的一份子。王天风的计划几乎昭然若揭,郭骑云看到了明台的位置,也看到了他自己和于曼丽的位置,他甚至隐约看到了明楼和王天风的位置。

明楼的背影很疲惫,他仿佛裹挟着东北像刀剑般锋利的风霜,所经之地都是冰一样的寒冷。他似乎已经被风吹得坚硬,无法再凭自己的心意改变。明诚大步跟在明楼身后。六年前郭骑云还听说的是兄弟情深,现在上海滩风传的是吃里扒外。郭骑云挺难想象这其中的滋味,但是他看着明诚默契地走在明楼后面,步伐坚定,或许这一切对于明诚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王天风口中的仆人分明是气明楼的说辞,连郭骑云都看得出来,想必王天风更加明白其中纠葛。等到房间里只剩他和王天风时,郭骑云听见他的长官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王天风是放松还是失望,不过他不过多去揣摩王天风的心情。心情是转瞬即逝的,而计划才是王天风一步步一笔笔用命盯着的。

郭骑云的直觉促使他又和他的爱人见了一面。在黑暗的胶片房间里,弥漫着水银的味道。他的爱人穿着最素净的淡紫色旗袍,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的风衣,身上毫无脂粉味。郭骑云没有试图伸出手,末了,他也不过是丢下一句不必等。女人仿佛是懂了的,她垂下眼,绞着手里的帕子,进而迈近一步,抽了郭骑云一个耳光。

他在那个晚上把许多胶卷都烧了,那些爱人光顾他的照相馆拍下的美丽的照片,统统化作烟灰缸里的灰。

郭骑云很想和于曼丽说一声大可不必。他听说了明台的婚礼之盛大,也看见了于曼丽解决的一整瓶红酒。般配不般配他是说不上来的,而且他也没资格评断。但于他而言,爱情是一种可以牺牲的东西。他对这一切如此宽容,他甚至希望看到他的爱人转身后落入另一个可靠的男人的怀抱,然后当一个本分的妻子,有两个闹腾的孩子。

于曼丽噙着泪护理枪具,她看着郭骑云欲言又止的脸,轻嗤了一声。明台离去的刹那,于曼丽有一瞬觉得她在和郭骑云相依为命,但这个念头从开始的瞬间就被她认为是错误的。她的自卑全数给了明台,在其他人面前于曼丽用生命去燃烧骄傲。她不稀罕郭骑云的心酸,也不介意他的安抚,郭骑云自己都有一本烂账,哪有有闲工夫管她的阴晴圆缺。

郭骑云索性走到餐桌旁拉开椅子坐下,和于曼丽一起清理起枪具。

或许他自己就是一把枪,郭骑云觉得自己就要生锈了。

到最后的最后,郭骑云在失血中突然明白了自己在他人人生中的位置。他是他老母亲最后的希望,是他爱人永久的心酸愤恨,是于曼丽三五相关人员中最无关紧要的那个,是明台知晓的来自王天风的眼睛,是王天风计划里的那颗棋子,是明诚曾经的同学和没有来得及获悉的同志。

他生命里那么多角色,都抵不过中国人这一个。是以他是中国人,这一切分别、行凶和坠落才有了意义,这一切和他人相关或不相关的种种才有了原点。

那天晚上,明诚曾与他说过世界人的概念。那是明诚唯一动以真情的片刻,郭骑云听着明诚隐晦地描述一个光明的世界,一个阶级和疆域远不如人本身重要的世界。世界人之所以为世界人,是因为打破了隔阂和枷锁,他们拥有和平。

郭骑云有些缺氧,他的眼前走马观花地放送着他生前的一切。他想起那个属于世界人明诚的夜晚,他有些羡慕他身上所携带的积极和美好,那和明台不同,是打碎之后重新固定的坚硬的美好。郭骑云仍然无法跳脱出中国人的定义,他知道明诚或许与他相同。他们毕生所求,不过一个自立,一个自强。郭骑云想,或许这个国家的下一代能够生活在明诚描述的世界里。

郭骑云费力想睁开眼睛,看漆黑的天。那里有银河,有群星闪烁,有寂静中的星火。咆哮和枪声在耳边回荡,郭骑云只觉得安静。

他们还在战斗,郭骑云如是想着,忽觉心安。

他的身体和血肉将滋润这方土壤,来年野草会高高没过他所处的位置。他将不留下一丝痕迹,是因他已与这个世界融为一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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