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nte

【楼诚】稀薄空气

又名太空爱情故事。

01

航行的第一千三百五十一天，明诚如往常一样醒来。

舱室的封闭设计隔绝了公共餐厅的嘈杂。明诚在绝对的静寂中换上日常服，坐在床沿，打开了一封语音通信。

“……顺利抵达K-10星球。这里有着荒芜的美丽，冰川和土壤无缝隙地交融。……我们找到了水。”

明诚在中途关闭了语音。

打开舱门，过道里弥漫着淡淡的奶香，明诚循着味道来到公共餐厅。今天的早餐是炒鸡蛋和稀释牛奶，和往常一样，脱水过的食物，无论如何还原，也带着原生在科学土壤里的索然无味。

漫游者号上一共七名成员，他们此次航行的目的是探索Alpha-85星系，该目的在航行开始八个月后变更。

02

威尔逊是漫游者号的舰长。莫斯科的冬天给了他很好的忍耐力，不仅仅对于寒冷，也对于孤独。星际探索其实是一件很乏味的事情，在没有意外的前提下，他们只能目睹无尽的黑暗、数千万年前的无声湮没和重生。这对于新人而言来说，是个无法提供预告的打击，在未知面前，没有经验的人总是倾向于放大不切实际的绮丽幻想。

其他六名成员中，只有来自远东的明诚让威尔逊嗅到了一股同僚的气息。

明诚在听到他隐晦的描述后，笑着表示他也是个新人。

“但我和我哥哥在南极做过一段时期的观测。”

03

在昆仑站的日子，很难言喻。

明楼和明诚当时的研究内容是星系和黑洞的多波段观测。他们需要将自己计算和假设出的所有可能参数和结论通过暗宇宙巡天望远镜的观测结果得以证明。

他们在室外的时间比想象得要长许多。望远镜的微调除了在室内通过机器遥控以外，还要辅以室外三个红外望远镜的数据支撑。红外望远镜的镜片和CCD很容易破损，他们需要拖着液氮瓶子给CCD降温，以免实验的意外结束。

他们在夏天抵达南极，选好地址，安装并实验，时常外出调整，推翻重来。如是到冬天，外出的频率降到最小。期间，他们给自己放了两天的假，在冰地上骑了会儿自行车，然后吹着刀似的风，看了半个小时的极光。

明诚缩在明楼旁边，微仰着脖子，看着触手可及的光晕。上牙齿打着下牙齿，哆哆嗦嗦地说真美。明楼小幅度地跺着脚，以保持脚步的知觉，不忘打趣明诚说修辞实在匮乏。

“那你说该怎么形容？”明诚不愿错过头顶的光芒，只用胳膊戳了戳明楼。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景色我都非常愿意费上大量时间和精力让许多人看到，但唯独这个，我只想同你分享。”

明楼和明诚互相隔着手套攀住了对方的肩膀，冻得僵硬的嘴唇触碰到彼此毫无知觉。

他们的头顶上有着最美丽的光。

04

K-10位于Alpha-89星系，这个星系拥有两个恒星，距离Alpha-85不远，以漫游者号平均的运行速度，需要45个月的时间才能到达。

接到目的变更通知时，威尔逊连同舰上全员获悉了守望者号罹难的消息。他们需要前往K-10星球将守望者号成员所采集的样本和他们的遗骸带回。

这是第一次漫游者号上的全部沉默。

来自美利坚的萨拉伏在明诚的肩膀上哭泣，这是她第一次感到恐惧。诚然在飞行前的培训里死亡已经被数十次提及，但生命的消失只有在触手可及时才让人知晓它的威力。

明诚轻抚着这个小个子姑娘的肩膀，他咬紧着牙关，没有透漏出一丝声响。

那个夜晚，威尔逊接到了来自明诚的内线语音信息，他请求获得K-10的地表数据以及守望者号的航行及实验日志。威尔逊并不意外，更改航线是一项风险极大的决定，作为漫游者号的首席宇宙星系顾问，明诚拥有的知识背景是最需要被他考量在内的。

故而，威尔逊邀请明诚到主控室一同分析飞行情况和降落到K-10星的准备。

他看到了一张苍白到令人惊慌的脸。

05

“如果我这时候说想你，你该笑我了。——不过我确实很想念你。这样的景色和你一起看，意义会更大一些。哦对了，我今天在采集冰川样本时看到了恒星I的下落，它离K-10的距离就好比月亮离地球一样，可是它比木星还要大上一些。我站着，一伸手，仿佛就能摸到那颗发亮的星体。”

06

漫游者号当前的行进速度是75%大动力，他们提高了50%的速度前往K-10，这会多消耗一些燃料，但明诚坚持这样做。

他和威尔逊在那个夜晚揪着航拍图一厘米一厘米地观察着。沙尘暴来得太过凶猛迅速，记录仪在风暴袭来的第三分钟宣布损坏停机。风沙过后，航拍图短时启动应急电源，在传回最后两张间隔三分钟的图像后停止运作。

像素放到最高，也不过是一片黄色的土壤。风暴掩埋所有，沙子像绸缎一样纤细珍贵，有些沟壑显露出来。那是K-10的午夜，恒星I和恒星II共同在守望者号所处的背面，这样的时间并不长。那里一天为三十五个小时，黑夜仅持续3个小时。

“那是什么？”明诚凑近屏幕，指着画面中的一小点。

威尔逊凑上去，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红外的照射图像呢？红外图像在哪里！”

他们找到了一个发亮的小红点。那是守望者号的电源灯。

07

明楼揪着明诚小跑着往驻地赶，一场暴风雪突然而至，他们需要将红外望远镜的一些关键部件回收。赶着自然之手的挥舞，他们捧着数据狂奔向基地。

冷热交替之间，明楼久违地迎来一场风寒。这并不是一件小事，因为他迟迟没有康复。为此，明诚用他的一袋咖啡豆和隔壁气象观测站的同胞换来了三包青菜。蔬菜不能不吃，土豆不是蔬菜，这是明诚给明楼的面条里加青菜时的说辞。

奇迹般的，那三包青菜下肚之后，明楼的风寒就好了。当天明诚流了鼻血，队医说是身体太干，要吃点蔬菜，接着明楼的咖啡豆也去了气象观测站。

夜晚太过漫长时，明楼和明诚会一同去翻看之前的研究笔记。明楼记录笔记的习惯是前篇什么都记，毫无章法，后篇整理逻辑清晰，自成一格体系；明诚则中规中矩得多，一页页翻看全无障碍。

他们从太阳系的运行轨迹开始整理，以宏观物理为基础，横跨到数学的范畴，再添加最大胆的猜想。热爱宇宙的科学家大体如是，要以最扎实正确的基础，去妄想最没有边际的未知。这其中几多枯燥，几多幻灭，明楼和明诚甘之如饴。

“如果我们的猜想是正确的，会怎么样？”明诚在某个雪夜里问明楼，他们在封闭的胶囊房间里，没有窗户，只听到沙沙地雪片划擦外壳的声音。

“我们可以往前踏出一步。”

“即使很小？”

“即使很小。”

08

漫游者号进入Alpha-89星系，所有成员进入一级戒备模式。他们需要首先进入K-10的轨道，再逐渐变更速度，进入它的大气层。冲击很大是一方面，这颗行星外部有一圈半径很大的碎石层，威尔逊需要保证在此速度下他们不会被碎石撞毁。

明诚给出了准确的飞行路线，他将作为萨拉的副手，帮助一同控制漫游者号行径方向。

“满舵。”

“右偏中心线13.5度。”

“全力前进。”

“进入大气层。”

“外部防护部分8%损坏。”

“全力前进。”

“减速至50%。”

“下降。”

“放下支架。”

“加固。”

明诚穿着宇航服，踏上了细密的黄沙。

“嘿！”

明诚在这片空旷的山谷里喊了一声，在密封的机体服内，只有威尔逊听到了这一声呐喊，山谷保持着长久的寂静。

09

“K-10进行黑夜了，我该趁着这宝贵的时间睡觉。算了算你也该启程了，预祝你也能看到美丽的风景。”

10

连同另外一位英国男人梅林，他们三人分别举着一座探测器探索着生命体的迹象。按照明诚的猜想，守望者号应当还保持着工作，只要有氧气和气温的保证，那么守望者号上的成员应当有机会在过去的三年内将他们的舰艇剥离沙尘。

他以为他会看到生命的迹象，然而这周遭的一切都漠然地否认这一切。

明诚有些脚软，K-10的重力是地球的二分之一，他需要维持高度的集中。

他们的脚力有限，加之对于未知天气的考量，第一天的搜索工作进行了三个小时便告终。

明诚往回走时，看到了山谷破口出的冰川，那是最透明洁净的柱体，光线能从一侧毫无阻力地穿透。它照耀在明诚身上，明诚感知到不到它的温暖，但他伸出一只手，试图去触摸它。

恒星I真的离他很近，很近。

11

梅林的幽默适当地冲抵了一下连续三日毫无进展的搜寻工作。他们已经扫了将近四分之三的区域，什么体征都没有。

威尔逊会偶尔抬头活动一直弯曲的腰，顺便看向远方正在冰川上采样的萨拉。她在第三天的晚上提出了进行采样的建议，这意味着她认为寻找守望者号并获得采样数据几无可能。会议桌上明诚抿紧了嘴唇，他向威尔逊点头致意，没有说其他多余的话。

明诚依然低着头一寸一寸地搜寻着。反复的动作让他几乎停止思考，机械地左右挥舞探测器使他的手臂酸痛不已。

恒星II即将离开他们，那是一颗距离K-10很远的恒星，它的光芒几乎要遁形。

“你还在听嘛？——我很想你，我很爱你，明诚。”

红光出现时，明诚以为是他眼花了。

下一秒，他开始蹲下用手扒土。他的眼睛发酸，手指笨拙地透过屏障手套触摸着可能有大量核泄漏的土壤，直到威尔逊跑过来把他来开。

12

明楼和明诚离开昆仑站前再次去骑了趟自行车，转眼又是夏天，他们能感知到一丝温暖，但也只是比冬天暖上那么一丁点而已。

他们这次没有看到极夜，白日阳光很好，他们戴着护目镜，以防雪盲。自然在天大地大间，明诚还是笨拙地用鼻子撞上了明楼的嘴巴，这三厘米矮得很不人道。明诚捏了捏自己的鼻子，有些泄气地朝着他们的自行车方向走。明楼低沉地笑着，拉住明诚的手不放。

挣扎间，他们看见一队企鹅正慢悠悠地从旁路过。登时两人都有些惊得没有动作。

企鹅不常见，许是他们确实骑出去比较远。人见企鹅比企鹅见人稀奇。领队的大企鹅目不斜视，领着小队伍走出两三米，明楼和明诚还有些傻愣愣地站着。

明楼捏了捏明诚的手，示意继续。明诚红着耳朵说还是算了。

“怎么，被企鹅看见，不好意思了？”

“……”

“说中了？”

“胡说。”

明诚得承认，他稍微掂了一小下脚，肯定是明楼的鞋底比他的厚，他终于衔到了明楼的上唇。

他们在空无一人的冰川架下接吻，一队企鹅是最漠不关心的观众。

13

守望者号上很安静。威尔逊打开舱门时觉得不对劲，他心里一沉，难道当时所有人都外出考察了么？明诚推着他下到舱内，威尔逊的猜测不无道理，故而明诚径直往冬眠室走。

如果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和体能，他们就应该能够抵达这里。但是冬眠室的设备能否让他们的身体撑到现在，还未有人试验过。

明诚在威尔逊的准许下将冬眠仓一个个打开。

打开到最后一个，明诚顿住了脚步。

是明楼。

明诚握紧拳头，他微微扬起头，喉咙里蕴着一声深沉的呐喊，吼叫得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威尔逊有些惊讶地看向明诚，有打量了下眼前沉睡着的男人，他辨识出这个男人曾经出现在明诚曾经给他展示过的照片上。

14

明楼醒来时，天花板上的白灯晃得他有些眼晕。他太长时间都在沉睡，以至于他开始留下生理性的泪水。在模糊中，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庞焦急地看着他。

“啊。”他的喉咙干涩，像冒着火星。

“阿诚。”

明楼想抬手，却发现手腕举到半空，就酸痛地往下坠。

幸好明诚抓住了。

“明楼。”

15

明楼想起他们在地球上分别。明楼先走，他比明诚早两年出发，去往K-10，那是他们发现的潜在生存行星之一。离别时，明楼记得他摸了摸明诚的右脸，他们没有说什么。这场分别是他们两个都希望发生的，这意味着他们的发现是正确的，这使这个星球上的人能往前跨出一小步。

大概是五点钟的光景，秋天的上海已经夕阳斜照，透过玻璃窗，暖黄色的光映在他们的脸上，还带着远方太阳的些微余热。

明楼如此回忆着，和明诚在冰川上望着远处恒星I，它的光芒满满当当地洒在他们身上。

威尔逊在身后不远处发出集合的指令。

明诚拍了拍明楼的肩膀，他们最后望了一眼，转身朝漫游者号走去。

16

“爱似乎是一种唯心的认识，但于我而言，你已在我的光锥之内，故而爱你便是客观事实。”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