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nte

不会说漂亮话。

【楼诚】归去来兮

 @颜僧权  


醒转时,鼻尖不是家中熟悉的气味。消毒药水,弥漫在病号服上。

明诚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视线触及一片几乎透明的黑。视力在恢复,他开始能够分辨出空气和实物的区别。偏过头,他看到熟悉的身影横躺在床旁边。似乎是伸展开的躺椅,很窄,比床要矮一截,那人侧着身子,面朝着他。

明诚试着抬了抬手指,它们灵巧地活动起来。他接着开始移动他的手臂,躺椅离床有些距离,他够不到。明诚决定挪一下身体,身下的被褥不甚柔软,他小心地动作着,以免发出声响。左手跟着支撑上身,他隐约觉察到手背上的刺痛,大约是早些时候输了点滴。

明诚再次试图去够躺椅上的人,这次够到了。

他的手指触碰到那人的脸,指尖流连在他直挺的鼻梁。手指冰凉,蹭过温暖的皮肤,带来一丝颤栗。

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躺椅上的人捉过他的手指,贴在脸颊上,微微侧脸嘴唇若有似无地擦过。

“醒啦?”那人掀开薄毯坐起,顺手拧开床边的小灯。

明诚的眼睛重获光明,他看到明楼的脸晕在明黄色的灯光里。

“腰酸伐?”明诚将右手抽离明楼的脸颊,试着坐起。

“不酸。”明楼站起,弯腰,双手伏在明诚的腋下,给明诚借力。

“吓到了?”

“嗯。”明楼拢了拢额发,无需再使用发胶,他的头发因为全然变成银灰色而看上去更加柔软。他回忆起白天时候,明诚就这么直愣愣倒在客厅里,心慌又有些泛上来。

高血压,医生和他说,夏天又热,上年纪了就容易这样。要按时服药,少油少盐少糖,不能抽烟,增加运动。明楼把配的药整齐地码好,放在他的手提包里。橘黄色的小盒子藏着能让他的爱人安全生活的药粒,他要小心保存。

明诚的脸上淡淡看不出神情,他长着一张笑脸,即使岁月爬上他的脸庞,也不曾使他垂下面目。

“不要怪自己。”明楼侧身坐到床边,握住明诚的手。

明诚惯揽责任。年轻时,祖国存亡之责大把揽过,毫无旁贷;到了此时,着了病魔,也全当是自己的职责和过错。明楼看得清楚,要同他讲明白。

虽然,这大抵也是讲不明白的。

再同他讲医嘱,明楼琐碎地说着,恨不得把那位年轻的医生所述内容全数重复,他又担心明诚乏了,便挑着讲了些重要的。

“我同明台打了个电话。”明楼转了话头。

“你怎么同他讲了?他听到了要担心的。”明诚的语气里颇有些责备。

“你生病了总归要同他讲一声的,不然他后头知道了又要怨我们瞒着他。”明诚不知道明楼心急又慌张,送他到医院来以后脑子里一片空白。大事情向家人通报,这几乎是本能。明楼借底楼护士站的电话从上海打到北京,等到明台的声音从话筒里传过来,才恍然有些落到实地的安心感。

“锦云和他都好嘛?大囡囡和小囡囡呢?”

“都好。”明台和锦云在北京定了下来,有一个独生女。锦云那年怀孕时物资实在匮乏,营养跟不上,生产时又凶险,孩子生下来以后身子就一直欠着,没要第二胎。索性明台不甚在意一个两个,小女儿抱在手里宝贝得不行,只觉满足。女儿小名囡囡,这本是沪语里最常见的小女孩称呼,在北方不大常见,也就变成了小名。大囡囡前年嫁了人,又生了个小囡囡,小名就这么传了下去。明楼和明诚宝贝囡囡,长成妈妈了,也还是管叫小名不改口。

“小东西说过两天订了火车票和锦云一起来看你。”明楼心虚,瞅着明诚的眼睛。

“那回去要把被子什么的好好晒晒,好久不用,都要霉掉了。”明诚没说他什么,明楼松了口气。

“饿了伐?”他看了看手表,十点刚过,明诚晚饭还没吃。“我去给你买点东西垫一垫。”

“不用了,你今天肯定累了。”明诚摆了摆头。

“你吃点,我也吃点。”明楼冲明诚笑了笑,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手提包,抽出钱夹,缓步走出房间。

医院附近总有柴爿馄饨的摊头。到这个点了,也只有这样的店家开着。馄饨的摊头一连几家,明楼挑了其中看上去最干净的一家,要了两碗小馄饨。

等待的间隙里,他看着摊主站在沸腾的热水旁轻声地和正在包馄饨的妻子说着些什么。夫妻俩像是讲到了好笑的事情,咯咯笑着直合不拢嘴。夜里连知了都睡了觉,明楼坐在小木凳上,有些出神。

他印象当中,明诚是爱吃柴爿馄饨的。

第一次同他吃,是明诚刚到家里来。明镜按着明楼小时候的饭量给明诚盛了饭,小孩乖乖吃完,也没声响。后来有一天深夜,明楼夜里有些饿,厨房里又没剩他喜欢的菜色,他便在听到窗外熟悉的叫卖声后,应声买了一碗。

明楼从厨房里拿了个汤碗,从铁栅栏的底下递了出去,迎回一碗滚烫的吃食。走到客厅,看到明诚站在二楼楼梯口,乖巧地望着他,手里的馄饨。

“要吃点嘛,阿诚?”他向小孩招招手,看到他小心翼翼走到自己跟前,才轻声问了一句。不能太大声,把明台叫醒了就不好了。

见明诚点头,明楼便转身去厨房再去拿个小碗和汤勺。回头就看见明诚正定定地看着酱油汤里的小馄饨,脸上明明白白表达着饥饿。

明楼给明诚舀了十个小馄饨,放在小碗里,又盛了些汤。小孩轻轻吹了吹滚烫的面皮,小口一嘬,吃进去一个。他吃得很快,快得明楼都担心他会把舌头烫坏了。他看明诚吃馄饨入神,明诚吃完了明楼也没动他自己碗里的。他看小孩吃完了之后又盯着他碗里的,便把自己那一碗也推过去。

“慢慢吃。”明楼说。

“大哥不吃么?”

“我不饿,就是想尝个鲜头。”

“阿诚平常晚上吃饱了么?”明楼看着明诚的发顶,柔声问。

明诚身体僵了一下,有些愧疚又有些恐惧。“吃饱了的。”

明楼一时间倒有些不知所措,明台是惯会讲话的,想要什么就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样子的懂事和忍耐。

“阿诚不会骗人。耳朵都红了。”明楼决定捏一捏小孩的耳朵。

明诚放下勺子,有些窘迫。

啊呀呀,明楼心想不好,倒叫明诚怕起他来了。他横竖知晓小孩心底的恐惧,便拿起勺子喂了明诚一口。“多吃点好呀,阿诚。”明楼想起姆妈小时给他喂饭时的说词,“多吃点长得高呀。”

明楼还记得那一刻明诚的眼睛,像是玻璃弹珠里多了一丝火光。

“先生,你的馄饨好了。”明楼回过神来,他付了钱,接过馄饨,往医院走。

住院部大厅里的灯安静地亮着,明楼乘着电梯,上到七楼。走廊里静悄悄,所有人都在沉睡,明诚在等他,明楼想到,他的脚步快了些。

馄饨还热着,袅袅冒着气,明楼从包装袋里拿出两个塑料勺子,薄薄的两片。

“当心划到嘴巴。”明诚小声提了一句。

柴爿馄饨的汤总是鲜美,明诚几乎要错以为这汤里加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你记不记得45年的时候,我们也吃了这样一碗?”明诚问明楼。

是了,那一年,上海刚解放,明楼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赶巧明诚也几乎没有。他们入了夜,饿得前胸贴后背,只得拐进小巷里,倾听木棒敲击的声响。

那时的小馄饨里几乎没有肉,全城都拮据,他们吃了几张面皮子,也觉得满足。付了钱,明诚又带着明楼往暂住的地方走。他们经过了曾经的家,那里被查封,又重新住进去了人。过了那个轰动的夜晚,屋子再次空荡。

那座房子就这么伶仃地伫立着,像是在守望着一个永不归家的游子。他们都不在它这里歇息了,明镜走了,明台离开了,明楼遁逃了,最后明诚也被驱散。

想回去,想撕开封条,推开门,看看里面的每一间屋子。明镜的梳妆台还在么?明台的钢琴还在么?明诚的画架还在么?他自己的藏书还在么?

都不在了吧,明楼甩甩头。他轻轻勾起明诚的手指,并行走进夜里。

“也好吃。”明楼说。

“哪里好吃了,老板抠门,肉就那么小,比虾米还小。”

“同你一起吃,总归是好吃的。”

吃完馄饨,明诚和明楼唠叨。“你不要睡这张躺椅。太硬了,你腰受不了,上来和我挤挤,反正我醒得早,也没几个钟头。”

“床太窄了。”明楼摆摆手。

“我更窄。”明诚拉着明楼腰侧的衬衫。他眼睛定定地看着明楼,没有退让。年岁大了,明诚的脾气比从前大了些,和明楼说事情基本没商量。明楼仿佛将一辈子的小心和讲究在前半生悉数预支用光,现在面对明诚的说辞毫无抗拒。

他小心翼翼地躺在明诚旁边。两人都侧躺着,明诚的后脑勺抵在他下巴。他们都没有中年发福,甚至隐隐有消瘦的迹象。明楼将手臂轻轻亘在明诚的腰处,将明诚环在怀里。

他莫名地想起明镜,她这么揽过他,揽过明诚,也揽过明台。

阿姐,你保佑明诚,让他平平安安的,和我过一辈子。

明楼向明镜念了念。他每年都向明镜念。他们应当是无神论者,他不同明诚讲这个,但明楼笃信明镜听得到他的话。

“快睡吧。”明楼听到明诚低沉的嗓音。

快睡了,他想。然后明楼闭上了眼睛。


——

我家宝贝儿脱离苦海!特别送给你!

(写得潦草,估计要修一下。但是不管,要在零点前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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