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nte

不会说漂亮话。

【楼诚】海绵

小志愿 红砖石 久别重逢


明诚平生抽的第一根烟是贵婉给的。

他颤抖地将火柴划出火星,用嘴叼着烟点燃。初次尝试,猛吸一口,复而剧烈地咳嗽。鼻子里堆积着厚重的类似薄荷的味道,连带着喉咙也觉得恶心。他咳了几声,又吸了一口,尼古丁仿佛通过鼻腔进入大脑,梳理他乱成一团的思绪。

他无知无觉地抹额头上的汗,忘却了手上还新鲜的血,脸上便是一片红,配着他煞白的脸,像是鬼魅。贵婉给了他一块手帕,明诚还有些询问似地瞧着她。青年的眼睛通红,周边漾出被呛出的泪花,沾湿睫毛。他在男人和男孩的边界上徘徊,断腕的决心进一分,怯懦便退一分,只是决心未经历过滔天巨浪,像水塘里的浮萍一吹即散,他得像沙漠里的胡杨,在干涸和酷热中将信仰扎根至土地最深处,才能抵挡风沙的摧残。

“脸。”贵婉把手帕啪地拍在明诚的手里。

这是明诚第一次护送同志离开巴黎交通站前往苏联,同行的还有一位同僚。同僚姓孙,南京人。护送途中,他们遭到伏击,孙生腹部中了一枪,明诚被他推着离开,脚步不停地将同志送上前来接应的汽车。看着那辆黑色福特绝尘而去,明诚慌张地一路往回走,夜深时他分辨不出脚下的湿润是血还是泥水,只得一路摸黑循着来时的道路寻找。

调香的鼻子帮了忙,他在一栋民居的后门口闻到了铁锈的味道。夜里太过安静,他甚至能够听到血液不断流淌的汩汩声。孙生闷哼了一声,双手用力地压着中枪处,动作间衣料摩擦过血肉破裂处,黏腻的肌肉撕裂声和男人的呻吟混在一起。

明诚停顿了一秒,遂从西裤口袋里拿出手套,解下自己的皮带,将手套用力按压在男人的伤口上,然后用皮带勒紧男人的腰。确认手套紧贴伤口后,他一把将孙生扶起,磕磕绊绊地向最近的诊所走。

短暂的和平时期,医生合理享有休息。自敲门声起到一个瘦高的法国老头骂骂咧咧地应门,少说也过了四五分钟,明诚气恼,他清晰地感觉到半个身子挂在他身上的男人正在慢慢的偃旗息鼓。孙生被医生和明诚架到病床上,披着外衣的护士小跑着把他推到简易的手术室。明诚在掏出他身上所有的现金塞进医生的口袋后,快步离开。

他需要找到贵婉。他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他替我挡了子弹。”明诚手里夹着的香烟快要烧到末尾,他在半明半暗的诊所过道里轻声和贵婉说。

贵婉摘过他手中的香烟扔在地上,用鞋尖碾过。“你做得很好。”

她将明诚拉起,青年那么瘦,像块干燥的海绵。“回去。等待下次的指示。”她拍拍明诚的后背,将他向门口推。

“他会死么?”明诚回头问贵婉。

“我希望他不会。”贵婉将貂皮披肩拢近脖子,黑色的皮毛映衬着苍白的脸庞,她面上没有悲喜。“快走。”


明楼于第二天去到明诚的小公寓。他起得比平时早一些,绕路在索邦附近的集市买了新鲜的蔬果,又去到店里买了些奶酪和面包。明诚去年搬出去一个人住,间或明楼到他的公寓里,总是感觉拮据。厨房里的食物几乎没有,连糖盐也少,房间太过整洁,仿佛这里只是过夜的地方,但明诚的精神很好,他像朝阳生长的松树,沉稳地挺拔着,他和他激烈地讨论世界,讨论哲学,讨论战争和和平,又恰当地收住话头,问起家里和明楼的学问。或许是恋爱了,明楼想,爱情叫人永远兴奋。

他敲响大门,不多时,他从门缝间看到明诚的脸庞。

青年的形容几乎吓到了明楼,他似乎彻夜未眠,双眼下是深厚的青紫,嘴唇上起皮。“大哥。”明诚哑着喉咙。

“去床上躺着。”明楼把买来的食物顺手放在餐桌上,推着明诚往卧室走。待到明诚缩到被子里,明楼熟练地覆上明诚的额头。

“没发烧。该是着凉了。”他将被子仔细地掖在明诚脖子下。转身前,他看到明诚将枕边的手帕藏进被子里。

尽管明楼照顾人的经验屈指可数,但是在对付明诚的病症上很有一套。无非也是熟能生巧,需要灌下煮得浓稠的姜汤,再来就是睡觉,捂出一身汗发散了就好。

姜汤辛辣,明楼像不要钱地往水里扔着姜块。等到深褐色的汤水被倒进碗里,明楼才察觉过来,家里没有糖。没有糖不是大事情,再苦的药明诚也吃过,明楼只是觉得少了一道程序,不大对。他有些迟疑地将姜汤拿进明诚的房间,轻拍明诚的脸。

没料想到,手指触碰到明诚脸颊的瞬间,床上闭着眼的青年猛地跳起,两臂紧抓他的胸襟。

“当心——”明楼用力将汤碗端到两人之外。大半的热水都淋在地板,还有一些滴在了明诚外露的手臂上。

“我去冲冲冷水。”明诚掀开被子,小跑着到洗手台,拧开了水龙头。

明诚穿着昨天的白衬衣,皱巴巴的,衬衣下摆的一部分还塞在略微宽大的西裤里。明楼看着明诚的背影,他觉得青年好似一道裂了缝的瓷器,惶惶欲坠,几乎要分崩离析。

“阿诚?”明楼右手轻轻攀上明诚的肩膀,“怎么了?”

明诚弯腰用冷水扑上自己的脸。他湿漉漉地抬起头,转身朝明楼笑,“大哥,没事。”

明家的孩子从不示弱,他们的骄傲覆在骨骼之上血液之中。明楼从未想过有明诚克服不了的难关。他在地狱里走了一遭,苦难对他来说甚是熟悉,打碎的骨头长成后会更强壮,明诚满身的硬骨。明楼在明诚还小时想,他能让他飞多远。一晃眼明诚长成和他一样高,他们共同笔直地站着,眼睛对着眼睛,胸膛对着胸膛,锋芒毕露,互不相让。

明楼初次看透明诚的脸庞却不清晰青年的痛楚,他有一个自己的世界,并没有向他敞开大门,他按捺住一丝他没有预料到的慌张和担忧,没有叩上这个世界的大门。

到此时,明楼越发深刻地意识到,明诚从来都不是他手上的风筝。若是要做个比喻,或许明诚是一只大雁,而明楼只能是风,他为明诚提供助力,却决不借此掌控明诚的方向。

“锅子里还剩下些姜汤。喝了再睡。”

那是明诚的秘密,或许以后明楼会知晓,但是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收拾好明诚的脆弱,等青年自己处理好他身上的裂缝。


贵婉喜欢明诚。这是一个纯粹的人对另外一个纯粹的人发自内心的欢喜。她喜欢到枉顾明诚是明楼弟弟的前提,擅自将他吸收进组织成为同志。

她第一次见到明诚是在画室里。他们都画油画,明诚画风景,贵婉画人。明诚画平和的风景,画田园,起风,浮云和耸动的树木。贵婉画女人,老的,丑的,胖的,到年轻的,美丽的,瘦削的,无一不画。明诚的画看着让人舒心,让人觉得内心恬静,归乡,贵婉能感受到每一道笔触下共同的主题。贵婉的画看着让人焦心,她投射自己内心的愤恨和耻辱。所以,明诚多好啊,他有大爱。

她曾经觉得明诚像块海绵,看着厚重,其实轻易就能捏出形状。这是年轻的不足。他总要通过一些东西浸湿自己,变得无可摧残,用汗水、泪水或是血。

贵婉没想到倾倒在青年身上的第一碗血来自于她自己。若是提前知道了,贵婉也不会觉得这样不好。

她在寒风凌冽里被一枪射倒在地上。钻心的痛苦,子弹的旋转由她的肉体停止,她感受到摩擦产生的高热。脸撞击到地面上,贵婉恍若回到了东北。也是刺骨的寒风,好似刀锋割过她的皮肤。哈口气能看到空气中的浑浊,天煞亮,蓝得就像透明的湖水,一片云也没有。她穿着厚重的棉袄,披着父亲打猎狩来的皮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

雪映着天,天照着雪,那么亮,那么白。

怎么就黑了呢?

她听到明诚的膝盖径直跪在砖石路上,她的血慢慢浸湿他的裤子。

我只能走到这里了。她想。请你们再多走一步。


明楼时隔长久地拥抱了明诚。男人和男人之间各有领地,明诚早熟,他早早地开始尊重明诚的个人空间。他们握手,拍肩,彼此致意。

但是此刻,明楼害怕。他把明诚揉进怀抱里,触碰他尖锐的脊椎骨。明诚还是单薄,但他逐渐变得厚实,这厚实来自他经历的生死,来自他沾染的血汗。

周围是火车的呜呜声,送进半封闭的车站,无限回荡。

明楼忽然理解了明镜的矛盾,她千方百计让他们三个人远渡重洋去国离乡,她又在他们顺着她的意愿踏上邮轮踏板时拥挤在人群当中兀自泪流不止。明明是天大的好事情,难过却如影随形。

“阿诚,”明楼在明诚耳边轻语,“明诚。”

他有满腹的话想说,他骄傲,他欣慰,他期待,他守候。可是,他只是慢慢地念着明诚的名字。情怯是一种陌生的反应,大概明诚与他太过亲密,也太过特殊。他将明诚送到了一个高处,在那里是一座高谷,明诚可以借着惯性和动力继续飞翔,但明楼不能,他吹不透,只能绕道。

但是他们会在高谷的那一头相遇。

明诚双手环绕住明楼的腰。

“大哥放心。我会在那儿好好学习,然后向你报道。”他会安慰明楼了,他的话体贴又得体。

还有些别的,但明诚不打算说。他见得太少,还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承担一些决定的后果。他的脑袋挨着明楼的,他看不到明楼的表情,明楼也看不见他的。贵婉的死亡还历历在目,此刻的离别又太过突然,明诚垮下嘴角,轻轻滑下一滴泪水,溶进明楼的大衣领子里。

“照顾好自己。我会和姐姐报平安。”明楼松开了怀抱,他抬手抹去明诚脸上的湿润。

他们最后握了手。明诚摸到了明楼手上的硬茧,他加重了力度,想记住明楼手掌的纹路和粗糙。他也会和他一样,能用一双手告诉别人自己的经历。

火车的鸣笛声突然尖锐起来,明诚拎起箱子,朝车门走去。走到门口时,他转身朝明楼努力挥了挥手。明楼看到明诚的衣摆闪进车厢里。

巨大的轰鸣声伴随着浓烟,这列火车载着他的命运慢慢启动,缓步前移,然后越开越快。

太快了,明楼眯起眼睛,冲动地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停住。

火车驶出他的视线,他再也看不到。

明楼调转方向,快步离开车站,他还得处理巴黎交通站的收尾工作,来不及惆怅,也来不及悼念。


他们都等不及一年之后的重逢,但是他们从不奢望时间能够飞驰。并肩战斗是巧合,也是必然,明楼和明诚都期待。

你好,眼镜蛇。

你好,青瓷。

他们会再次握手和拥抱,但那将全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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