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nte

不会说漂亮话。

【楼诚】小志愿

明诚来到明家的第一个夏天,明镜和明楼带着两个小的回了一趟苏州老家。小孩领到家里,和宗族报备虽不是第一要紧事,但是总得正经交代一句。回老家的另一桩缘由是宗祠年久,需要修缮,家长开个会,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简单不过。

父母出事那年送葬归乡时,明楼虽然是长子,但还没能当个拿主意的人,一应事宜都是明镜决定。此番不同,他已长成,代表明锐东一支坐在酒席上,得挺直腰板,和几个老头推杯换盏。

“你家里多了个人?”

“叫明诚,今年十一岁。”明楼啜了一口米酒。自家酿的米酒初尝只觉甘甜,喝得多了,后劲十足。明镜在回苏州的路上对明楼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多喝。

“前些年你姐姐是不是也领回个小孩?”明楼得管老人叫一声太公,老头子空口喝完一盅白酒,自己满上。

“是,今年六岁。”

“你知道家里人是怎么议论的么?”老头给他夹了一筷子熏鱼。

明楼朝老头点点头,看到圆桌对面的明镜正笑着和姑母说些什么。“知道一些。”

“如今世道乱,你姐姐好心,看到一个苦命的就救一个。”太公抿了一口,若有所思地瞥了明镜一眼,“可是哪能救得完。你也劝劝你姐姐,别一个两个的都往家里带。”

“你家在上海家大业大,但说到底不过是你姐姐一人撑着。这么大年纪了也没有许人家,无端多出两个小孩,她这辈子难不成就只照顾你们三个弟弟?阿楼,早早接手家里的生意,对你,对阿镜都好。”

“明楼明白。”他和太公碰了碰杯,干完了杯中的酒。

午饭像吃的流水席,远方的亲戚热情过了度,拉着明镜和明楼的手不放,酒喝得差不多了,桌上菜还剩着大半。两个小的早早吃完了等着大人们吃饭不耐烦,明台踩着崭新的小皮鞋拉着明诚的手跑到明镜旁边,小声央求着早点离席去外边玩。明镜叮嘱着明诚领着弟弟别走太远,又喂了两个几口酒酿圆子,就放了他们出去。

明楼不贪杯,架不住几个长辈劝,便多喝了几口。事实证明明镜的话从不出错,明楼几乎是被明镜搀着走出了大堂。他被安放在床上,明镜嘴里碎碎地念着,蘸了凉水绞毛巾给他擦脸。“叔公让你喝你就喝呀,也不知道推一推。”明楼的胸腔发出低沉的笑声。

“还笑。晚上还得吃了,有的你头疼。”明镜轻轻地点了点明楼的额头,给他盖上一层薄被。“你先睡会,待会我叫你。”

“阿姐。”明楼抬手握住明镜的小臂。他脑袋有些混混的,看明镜也不甚清楚,只觉明镜还像他小时一样,扎着两个小辫子悬在耳下,穿着新式学堂的校服,上身天蓝,下身黑裙,嘴里念着德先生赛先生。

“阿姐。”他嘴里重复着,太公的话还在耳边。“你可有中意的人?”

话一出口,明楼便后悔了。他讪讪的,便勉强扯出一个笑。

“我不在谁来管你们三个小东西。”明镜用手指轻戳明楼的脸颊,青年个子刚刚蹿好,整个人都瘦,脸颊上没肉,像刀尖般锋利。“现在睡觉。”

她施施然转身,给明楼放下帐子。明楼的眼神追随着明镜,直到她为他合上房门。他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晰,明镜盘在脑后的发髻精致又清爽,那一身旗袍的料子是他去年到店里挑选的,杏色纹着荷花的式样,明镜很喜欢。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明楼从来无法介入明镜的决定,而明镜也无法介入他的。这是一母同胞的默契,也是经历家庭和满到伶仃二人后达成的信任。

明楼鼻子有些发酸,他将手背覆在眼睛上,那里还残留着毛巾的湿意。

醒转时,明台的小手正推搡着他的腰。明楼翻了个身,将手臂压在脑袋下,颇有些慵懒地看着小东西努力的样子。“怎么了?”他眯起眼睛。

“阿诚哥叫人打了!”明台的脸上挂着两行泪痕,抽噎着和明楼说。

“怎么回事?”明楼立时坐了起来,弯腰穿鞋。“叫谁打了?”

仔细一看才发现,明台的膝盖上一片青紫,有些地方还蹭破了皮。明楼矮身抱起,直朝着屋外走。

明台的脾气硬,在外人面前委屈叫痛是没有的,总是要憋到明镜和明楼在的时候才哇哇大哭。眼下被明楼抱在怀里,才察觉酸痛和生气,两只小手揽着明楼的脖子开始嚎啕,半天也没说清楚起因经过,倒是给明楼指清楚了方向。明楼小步快走到邻院的前堂。那里住的是另一户亲戚,来往不多,和明堂一家倒还算上关系不错。

明诚此时正被两个小孩压在地上,皮鞋掉了一只,雪白的衬衣上也全是黄泥。大人不在家,只有小孩的推搡声。

“停手。”明楼把明台放在地上,把另外两个小男孩拉开,将明诚拎起。亲戚家的两个男孩比明诚身板都大,身上的行头也还算得上规整,比较之下,明诚看上去要狼狈许多,活像是在泥里滚了三四圈。

“怎么打起来了?说话!”明楼严厉地看着明诚。小孩眼里只含着冰块似的冷,狠狠地瞪着另外两个男孩,沉默不语。

“你说。”明楼转过头,盯着年岁较长些的男孩子。

“我们也没做什么。他就忽然冲上来打我弟弟。”他指着明诚的鼻子,扯开了嗓子埋怨。

“是这样么?”明楼拍了拍明诚的背。

“明明你们说阿诚哥是捡来的!”明台在明楼背后控诉着,声嘶力竭。

“他本来就是捡来的!”较小些的梗着脖子冲着明台喊。

“是这样么?”明楼又问明诚。

明诚摇摇头。“他们说姐姐。”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只有明楼能听见。

“你们爹娘呢?”明楼顺手拍了拍明诚的后背和屁股,尘土扬在闷热的空气里,发出轻响。“我等他们回来。”他牵起明诚和明台,往正堂走。

夜深前来解围的是明镜。“小孩子家不懂事。”她说,“还是要好好管教。”她没给明楼什么好脸色,也没给那对夫妻好脸色。事情显然不能刨开了说,风言风语也就只能当他是风言风语,明镜知道,明楼也知道,明镜气的是明楼怎么就突然不明白。

明台被明楼抱在怀里,他越长越大,明镜几乎已经抱不动他。明诚被明镜牵着,走在明楼和明镜的中间,没有说话。

“阿诚啊,和姐姐说说,今天怎么就打起来了。”

“他们说我是捡来的。”

“以后阿诚要吃两碗饭。”明镜看向明诚疑惑的眼睛,“吃饱了长高了,就不让他们欺负了,才能教他们好好说话。”

明诚又望了望明楼,他看到哥哥向他点头。

明镜轻轻抚上明诚的头顶。“阿诚,你记住,总有些人爱说闲话,做龌龊事。你管不了他们,只能做好自己。”

等明镜把明台抱回房里,明楼领着明诚给他擦身。

“阿诚到底是因为什么和他们打的?”他用毛巾擦过明诚的后脖颈,轻柔地擦小孩的脸。

“就是刚刚和姐姐说的。”明诚的声音闷在毛巾里。

“阿诚下午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

明诚沉默了会儿,明楼转而开始擦他的前胸。

“他们说明台是姐姐的小孩。”明诚抿着嘴,睫毛低垂,像两片小扇子,覆在眼睛上。

明楼给明诚换上干净的睡衣,一粒一粒扣上纽扣。“好啦,去床上把被子盖好。”

明诚到家里一直都是一个人睡,他习惯了,也喜欢独处,这是过去给他留下无可磨灭的痕迹。苏州老家虽然还有一间空房,但是长久未打扫,故而明诚和明楼一同睡。

将灯熄灭后,明诚小心翼翼地占据着床的一角,连被子也不敢多盖。

小孩子的思绪可以很复杂。明诚无比地热爱这个新的家庭,他打从心底愿意不惜一切去维护每一个家人,然而同时,他又害怕与他们的亲近,触摸和拥抱都像炙热的火,明诚享受每一次的温暖却同时惶恐下一秒他就会融化成水。

明楼看得清楚。他感动于明诚对明镜的维护,又辛酸于明诚的沉默和掩盖。这么小的年纪,却懂得这么多。

沉闷了半晌,他朝明诚挪过去一点,匀了更多的被子裹住明诚。

“乡下晚上还是有些冷的,别看是夏天,很容易着凉。”他似乎像是在讲一个睡前故事,语调朦胧又温柔。

明诚嗯了一声,手指攥紧了被角。

“阿诚这么保护姐姐,大哥很开心。”明楼揉了揉明诚的后脑勺,小孩的头发硬硬的,划过手心有些酥麻。“但是下次,如果有下次,要记得保护好自己,要知道告诉大哥。”

“大哥现在比你高,比你有力气,能给你撑腰。”

“那以后呢?”明诚转过来,他难得问明楼。

“以后呀,”明楼戳了戳明诚的脸颊,小孩脸上慢慢长出肉来,软软的。“如果阿诚认真吃饭,认真睡觉,认真读书,可以和大哥一起保护大姐。”

“我能保护你么?”

明楼笑了,“当然可以。”他缓慢地将手抚在明诚的后背上,将他挪到离自己近一些的地方。

明楼没有料到,这句允诺,明诚用了一辈子践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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