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nte

不会说漂亮话。

【楼诚】红砖石

在伏龙芝接受课程训练时,明诚需要学习熟记人身体的致命部位。

那门课持续了两个月,每周四节,授课的是一位魁梧的军官。第一个月学生每人获得了一张人体结构图,合着军官的演示,他们用红笔圈画出那些一击即毙的部位。第二个月他们每人获得了实际操演的机会。苏联人不介意愣头青之间凶悍而无章法的角斗,那时候谁都不担心角斗的结果,死亡因为太过频繁而显得无足轻重。军官将学生一对一匹配,直接示范肉搏和枪击的方法。

明诚和一个波兰人分到一组。他那时候太瘦,纵使有力气,也在绝对的体量差异上落败,因此肉搏时他不得不勉力保护自己的头颅和脖颈,而其他部位就只得硬抗下那些生硬的攻击。练得多了之后,他逐渐从自己身体上的乌青和伤口了解到了攻击和防御的机要。

唯快不破,明诚通过实验总结出这个道理,他将自己训练得豹子一样敏捷而凶悍。

那幅人体结构图清晰地刻在他的脑子里,如果需要,明诚可以将他完好地重现在白纸上。

十一岁时,明诚向明镜和明楼提出想学画画,这是他难得的要求,故而哥哥姐姐爽快地答应了他。既然要学,就正正经经地学。明镜给明诚专门请了素描老师,后来开始画油画。练习素描贵在心静,明诚可以花一整个下午描摹一个苹果。

现在他可以准确地画出人体的骨骼和肌肉。那些流畅的肌肉线条和黄金比例的骨骼流淌在他的铅笔之下,明诚依然可以耐心地勾勒,只是他不再抱着留存美的幻想。他一遍一遍地画下他们,加深记忆。掌握好角度,用脚就能踢碎人的膝盖骨。一把小刀也能轻巧地割开人的喉咙。甚至,对着太阳穴,明诚可以用拳头杀人。

但他还没有杀过人。

还没有。


离开伏龙芝,明诚在成为明楼的下线之前接到了一项任务,同时也是一项测试,为了测试他的意志、他的能力和他的忠诚。

杀一个人,远比明诚想象得难上百倍。

圆月时,月光皎洁如雪,照在道路上,仿佛一盏冷色的灯。男人的脚步匆忙,仿佛已经预料到他即将戛然而止的生命。明诚躲在暗处,他看到男人正穿过他所处的暗巷,他压低帽檐,竖起大衣的领子,走出路口,无声地跟在男人的身后。

明诚的右手口袋里有一把手枪,它的声音不轻,在这样清淡的夜里,无疑会惊起已经熟睡的法国人。他左手转而握住了后腰上的那把小刀,加快了步伐。越靠近那个男人,明诚越能清晰地听到他自己过于快速的心跳,如用力擂响的大鼓,敲击在耳畔,他怕他的心跳声被听到。

男人转过身开的第一枪卡弹了,这是常有的情况,对于明诚来说也是最好的情况。如果子弹不幸地顺利离开枪口,以他和男人的距离,他应该已经躺在自己的血泊里。趁男人检查手枪的空档,明诚侧身飞快地跑到男子的身旁,企图用小刀刺破他的喉咙。男人迅速地扔掉手枪,侧身握住明诚的手腕,刀尖贴着他的眼睛轻微颤抖。

男人的力气很大,用力也准,明诚挣扎不脱,松了力气。小刀向下掉的瞬间,明诚右手持枪顶着男人的胸口,扣下了扳机。

血溅湿了两人的衣服,有些血滴像炮弹一样弹到明诚的下巴上。

明诚看着男人的嘴角渗出殷红。他向后退了两步,任凭男人朝着他的方向倒在地上。

子弹的威力很大,男子的外衣后背破了一大块,液体缓慢汩汩流出,淌在地上。月光照射下来,仿佛蒙上一层轻薄的纱。明诚的右手还在因为手枪的后坐力小幅地颤抖着,他努力下蹲,将男人的尸体拖到附近的小道上,以防男人过早被找到。

他尽量迅速地拖动着这具沉重的尸体,地上的血痕划出笔直的线,仿佛是一道审判的标志,指向这个新鲜的杀人者。

明诚就着男人的外套勉强擦拭了一下自己沾上的血污。

他再次压低帽檐悄然离开。他迎着月光,期望天上的洁白能够洗清他的双手。


许多年以后在上海,他和明楼提起他的第一次任务,那时明楼正用钢笔端正地书写着。明楼已经不常用笔写什么文章或者报告了,他所做的大多是签名,签署各类文件,签署各种通行证,签署各项声明。具体的文件内容和规程自有明诚拟定,而各小部分又由明诚下达给其他秘书。

明诚坐在沙发上,看着灯光映照在明楼的脸上。灯泡是新换的,故而过分亮堂。

“大哥呢?”明诚问到。他很少问及这些,但在今晚这个问题似乎自然无比。

“在南京。”明楼笔下不停。“用刺刀。”

明楼鲜少回忆过往。他的过去写满了成功的脚注,但整页的纸张都浸透了粘稠的血。他自觉他的前半生就像被倾倒了胶水的书本,不能翻页,而勉强撕开也不过是难以辨认的模糊。

往事难追,手上的人命几十有余。午夜梦回,这些人偶尔也会入到他的梦里。他清楚地记得他们每个人的脸。他有时梦见他们朝他开枪,有时梦见他自己被拳头打趴在地上,身体感知到的痛苦无比逼真,但明楼的精神清醒无比。

第一个总是最特殊的,明楼想。他记得当时自己强装镇定的双手,他记得刀口穿过单薄的布料插进人体的触感,他记得那天临行前为了果腹而勉强塞进的绿豆糕,他记得干呕时胃部的抽搐和南京炎热的夏天给人带来的类似昏厥般的高温。

他从来没有犯过错,亦或者说,他永远遵循着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向。即使因此他需要践踏在他人的尸体之上,即使他也会因此成为他人的踏脚石。

明楼写完了昨天所有在行动中丧命的同志名单,上面罗列着他们的名字、生卒年月和籍贯。他将纸张对着台灯又复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明楼让明诚拿来了蜡烛和铜盘。

他们共同站在书桌前,明诚小心翼翼地接过这份名单,用蜡烛点燃了一角,将纸张放在铜盘里。名单不长,纸张不大。点燃后,它迅速地便燃成了灰烬,连一丝烟也没有带起。

他们看着最后的一丝火星湮灭在黑色的粉末里,长久地沉默着。

这是他们回到上海后组织的第一次任务。汇报给上级时,将其描述为成功执行任务,可明楼和明诚都知道,成功的代价是什么。

在他们参与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的那一刻起,便将自己视作亡者。革命道路艰难险阻,痛苦的并不是自己的消亡,而是战友不断地离去。他们在巴黎如是悼念逝者,在上海亦如是。


晚些时候,他们躺在床上,各自意识清明。

“你问我杀第一个人的场景。无外乎和之后的每一次行凶一样,只是每一次都越发熟练。开枪时不会再手抖,刀具插到人的身体里也几乎和切一块猪肉没有分别。”

明诚沉默着。

“杀了越多人,这样的认识越是强烈,我越是害怕我是不是就成了一个冷酷的刽子手。”明楼翻身,背对着明诚。

“要是上战场便好了。如果上了战场,我会把子弹一颗颗地送进敌人的胸膛。没了子弹,就用刺刀。然后死在枪炮下。”

“大哥。”明诚看着明楼的后背,又厚重又单薄。

“阿诚,我常想,在战争里没人是赢家,不过是谁先输到无可再输为止。”

明诚轻轻抚上明楼的肩膀,将他揽得离自己近一些。他的手被明楼拉着凑到鼻尖,细密地嗅着。

“即使如此,我们也要战斗。”明诚说。


明日又是新的一天。

他们将继续用鲜血浇灌自己的生命,然后封存成坚硬的砖石,垒在长城一角,供来者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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